我很幸運進入台大,同時也因這份幸運深受囹圄——我的憂鬱症故事

這幾天看到臉書上,不少朋友分享著對於台大生、大學教育、升學職涯等的種種看法。我身為一個曾就讀於台大工商管理系、使用過台大心輔中心服務的畢業生,想分享一段關於我在台大就學的故事。

我的國高中唸的都是私校,沒有考基測,而是進入升學班,我國三開始,就知道自己的目標只有一個:準備三年後的大學學測。於是我的中學生活,百分之九十以上,都在念書。

我的高中成績在班上一直都很少前十,但學測很幸運成為所謂的「黑馬」,考上了台大工商管理學系科技管理組。正確來說,其實是「候補」上的。當時我的面試成績是備取第四。不過據說工管系科技管理組,是許多理組學生的「備胎」,他們的志願是那些所謂理工類組有名的科系,所以那一年聽說我們備取到二十幾還是三十幾都有錄取。

進入台大,我以為一切都會光明美好。但我發現,自己很難融入從建中北一女中山附中等名校畢業的同學。

他們口中的社團,我沒聽說更沒碰過,我才發現,這些人不只會讀書,還非常會玩。成績好只是基本,你還要可以拿卷(成績前幾名),還要參加很多社團、搞很多活動、會幾項才藝,最好還要長得俊美。

大一的時候,我努力融入大家,加入了班上比較「活躍」的團體,也不缺席系上的大小活動,與同學互動總是堆滿笑容。

但常常走回家的路上,我被突如其來的寂寞感壓的喘不過氣,我會回家大哭一場,然後告訴自己隔天還是要笑臉面對一切。

還記得有一天晚上,我去參加一個系上的「之夜」,大概類似才藝表演活動,該系同學分不同小組,規劃與籌備活動,並分工準備各種戲劇、音樂、舞蹈等精采的表演。

那天晚上我坐在台下,看著台上同學各個閃閃發光,心裡面難過的感覺不斷湧上。我一直撐到回宿舍之後,才抱頭在棉被裡大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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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上那些才華洋溢的同學,讓我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會。我的成績不特別出眾,在朋友圈也不特別亮眼,什麼才藝也不能說嘴。我咬著棉被尖叫,「我好糟」「一無是處」的感覺就快把我淹沒。

時間快要半夜 12 點,但我實在忍不住,哭著打電話給爸爸,還好爸爸跟我說:「我現在去找你,我們去吃宵夜。」

大一的時候,我一直有暴食的傾向。只要壓力大,我就會想要吃。我會蹲在櫃子前面,看到什麼就吃,也不知道自己在吃什麼,就是想要有「吞嚥」的感覺,一直吃到自己已經嚥不下去了才停下來。

然後,我會開始深深厭惡這樣的自己,我拒絕照鏡子,好幾天不吃東西,然後當壓力又累積到極限,我又開始大吃,重複這樣的循環。


一直到大二,因為加入一個喜歡的社團,有一個喜歡的幹部團隊,狀況才漸漸好轉。大二大三,我開始接觸心理學的書籍與課程,希望了解自己發生什麼事,希望能幫助自己找回一點自信。

然後到了大四上學期,我經歷了大學生涯最忙碌的一個學期。

我修了非常多且重的課,還記得有一天,我從早上九點一直到晚上七八點都有課,連中午都有助教的實習課。有幾門課的作業非常重,有幾次我為了不要讓老師失望,熬了一整夜,隔天早上直接到課堂簡報。

除了課業,我那個學期還負責四場兩天的工作坊活動。每天都把自己逼到極限,一直以來自我要求高、追求滿分的我,終於在那個學期,把自己燃燒殆盡。

大四上結束的寒假,我就像是一條已經被撐到斷掉的橡皮筋,並且陷入深深的自卑,我覺得自己沒有能力把所有的事情做到滿分,還把自己搞到這副田地。我開始恢復暴食,然後躲在宿舍不趕出門。

大四下開學第一天,我無法出門上課,我害怕面對所有的人,覺得全世界都在對我品頭論足,覺得自己是個丟臉的失敗者。

然後我聽到內心有個聲音告訴我:我需要協助。一直以來我都想不服輸地靠自己,但那次,我感受到自己再也無法撐下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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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當天,我鼓起勇氣打電話給台大心輔中心,跟電話那頭的人說:「我需要諮商,而且我今天就要。」同時,也掛了台大精神科。

台大心輔中心在我每天上學都會經過的路上,那天我走進去,還刻意不想被同學撞見。

我被安排了一位諮商師進行評估,他問我怎麼了,我依稀記得自己跟他說:我覺得我好討厭我自己,我不知道我是誰,我無法喜歡自己。

於是大四下整整一個學期,每個禮拜都我會到心輔中心進行諮商,每一次談話我都會哭,有時候是默默掉淚,有時候則是會哭到身體顫抖不已。

還記得有一次,老師回應我說:「感覺現在的你,非常破碎。」當下聽到「破碎」這兩個字的時候,我整個人崩潰痛哭,多麼恰當地形容我那時的模樣,原來我的內心是如此破碎不堪。

一直以來,我都是那個被要求一百分的女孩。一百分才可以有禮物,一百分才會被肯定,一百分才是好學生。好像一百分,我才「夠格」、我才「值得被看見或被愛」。

所以我很努力,去符合爸媽、老師對我的期待。我很努力,但我也累到不行。我無法肯定地說出自己是誰,我只能告訴你我爸媽、我的朋友說過我是什麼模樣。我無法打從心底肯定自己,我永遠渴望著外界的肯定。

當陷入這樣深深的自卑感,那種痛苦、黑暗,與世界格格不入的孤獨感,真的會讓人懷疑活著的意義。

而更痛苦的,是你知道「自己已經很好了」,你知道很多人羨慕你上了台大,你知道還有很多人的生活比你不幸或辛苦很多。

你被掛上名校光環、人生勝利組,你到底有什麼資格顧影自憐?於是我不敢告訴他人我發生什麼事情了,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有病,我逼自己在他人面前強顏歡笑,但卻更加重了內心的壓力與孤獨感。

而並不是只有我,在經歷這些過程。

我發現有很多非常優秀的同學,都在內心與自己、與社會的評價打架。他們看起來非常亮眼,但內心卻像是乾枯的荒野,他們其實感到孤單、害怕與迷失,只能不斷回應他人的期待與標準,卻離真實的自己越來越遠。

我有同學告訴我,他不知道如何告訴自己不要追求一百分,一直到他終於有一次考差了,竟然有種鬆一口氣的感覺。我有同學告訴我,他其實很喜歡鯨豚保育,但他知道他不可能走那條路,因為他都考上台大工管系了,他應該要進入大公司、找份能有好收入的工作。我有同學告訴我其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去念研究所,但因為大家都去了,好像不去不行。

一直以來成績好的同學,大部分的他們的確非常努力也非常有才華。

但他們同時也非常害怕,害怕失敗、害怕他人的評價,因為他們從小不被允許失敗,他們的動力來自於父母同學老師的肯定與期待,但沒有人告訴他們,要傾聽內心的聲音、要了解自己、知道自己看重的、想要的是什麼。

所以到最後,他們傾向選擇一條社會期待,也更「不會失敗」的路,因為這條路以外,他們也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什麼了。

我常常在想,這些非常自我要求、非常有才華的同學,如果沒有因為社會的期待選擇進外商、大企業,而是選擇做自己真正有興趣、喜歡的事情,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模樣,他們的人生會變成什麼模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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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很幸運,在大二受到一些人在台上分享自己創業故事的啟蒙,也期許自己去做真正感到意義或熱情的事情。

但其實畢業一路走到今天,我仍然有許多時刻,會深深地懷疑自己:懷疑自己沒有能力、懷疑自己所相信的那些理念與價值、懷疑自己太天真太浪漫、懷疑這一路走來努力堅持的到底是為了什麼、懷疑是否到最後,我仍然需要向現實低頭與妥協。

那時候去看台大精神科,我被診斷是「重度憂鬱」。

這幾年我透過上課學習、朋友家人的陪伴,漸漸的比較穩定。但仍然有些生命的低潮,會讓我感到自己又陷入憂鬱的黑洞裡,害怕自己再也爬不起來。

我相信不只是我,這個社會中,有許多人像我一樣,還在努力掙扎著。

我知道其實唸到台大的學生,大部分都是一群社會中較為幸運的人,有著比較好的生活條件,才有辦法支持我們一路唸到台大。

但我也知道這些同學當中,有很多人正因為這份「幸運」而受苦著,也正因為這份「幸運」,他們不敢也不知道該如何示弱與求助。

如果可以跟那時候大四的自己說說話,我想跟他說:

「沒有關係,我知道你已經很努力了,但同時,我也知道你已經傷痕累累。沒有關係,這些痛苦或絕望都是自然也真實的,而且其實,不只是你,有好多人也像你一樣在深深懷疑著自己與世界。

但正因為我們經歷過,所以更有能力同理他人的悲傷。這些痛苦將化作我們未來的力量,我們可以從悲傷中,開出一朵花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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